top of page

凌晨兩時,岑亮望著天地,喉嚨間有一股化不開的苦澀,每次回憶起陳輝所說:「男女朋友關係。」讓他覺得連心跳也會痛。到底為什麼,為什麼突然間會變成這樣。

 
想著想著,岑亮拍一拍自己的臉頰,腦海一轉,其實單憑那個酒保的說話,也不代表什麼。陳輝曾經說過,做一個男人最重要的是懂得做決定,特別是在關鍵的時候。他知道在這一刻並不是悲傷春秋的時候,當下最重要的是要搞清楚事件的來龍去脈。

 
「為什麼要聽別人說,為什麼就不可以聽聽她說?」岑亮想通之際,鳳思的電話來了。

 
岑亮一接電話,一聽其聲,他便發覺其實他的耳蝸,已經習慣了她聲音的頻率。

 
鳳思在電話一端,聲音平白地說:「對不起,因為有點突發事情出現了,一直忙到現在,我出門時又忘了拿手機,不知道該怎麼聯絡你。總之真的很對不起。」那說話的語氣,斷斷續續,岑亮聽得她在思考著東西。

 
岑亮對著電話的耳筒,平靜地問:「我沒關係,最重要是你,你去了哪裡?」

 
鳳思支支吾吾地說:「嗯…我…你明天有空嗎?明天,再出來一次,見面時我再跟你說。」

 
鳳思的語氣很單調直白,當大家快要掛線之際,她又喂了一聲,輕喚了岑亮的名字,彷彿有些事要跟他說,只是他掛線實在太快,並沒有聽見耳筒裡那一聲輕微的挽留。

 
翌日,岑亮抱著沈重忐忑的心情,呆呆地在教學樓下等著,而鳳思不一會兒也出現了。

 
「對不起,之前我爽約了,希望你不要介意。」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,鳳思說話的口吻再不像以前般熟絡。一個人與一個人相處,當中你會感受到所謂的氣場,而這一刻,兩人都覺到彼此間有一道透明的厚牆。

 
兩人走過大學的小路,沿著城市的街道上碎步而行,最後上了一架雙層巴士,岑亮並沒有留意目的地是去哪裡,去哪裡其實不重要,香港再遠,都只是香港,都比不上眼前人那般的遙遠。


兩人上了樓梯,去到了上層車廂,離開繁忙時間的巴士,車廂內幾乎不見人影,置空的座位多不勝數。兩人挑了車廂最前的位置,不管是前方、左方還是右側都有著透明車窗,接觸到那明媚的陽光。

 
那陽光是如此的明媚動人,讓岑亮想起那天老人院的陽光,只是今天,兩人之間再不像以前般親密無間。

 
「這幾個月你還好嗎?」鳳思問他。
 

這幾個月,岑亮與鳳思幾乎沒有怎樣見過面,鳳思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,彷彿有著許多神秘的約會要出席。也許那些約會都是與前男友有關的,但岑亮並沒有全盤認定,他不想猜度真相,他只想聽她說出事情的一切。

 
「我都是那個樣子,倒是陳輝想念阿純。」岑亮正經地說,那是真的,陳輝雖然被阿純所背叛,但他痴心未變,三五天便問起阿純的消息。

 
「你呢?」岑亮沒有直接了當問她去了哪裡,他知道若果陳輝在場,一定會罵他不知所謂。

 
「我過得不錯。」鳳思望著窗外倒退的風景,滿臉心事地說。

 
最後巴士在一處地方停,兩人下了車,岑亮環視四周,轉頭之間便望見一片海洋及一個碼頭,認得出這裡是中環碼頭,他望著鳳思問:「我們要出海嗎?」
 

鳳思說:「我們逃離香港,去南方的小島。」南方的小島,到底那是一片什麼樣的地方?岑亮默默地想著。

 
兩人在售票處買了兩張前往南丫島的船票,不一會兒船便來了,登上船後,兩人不約而同地望向海面,今天不知道是什麼天氣,香港一年有三分二的時候都是灰濛濛的,天是灰濛的,海也是滲著層低沉的色澤。

 
只是今天的海,今天的天空都蔚藍得如一顆藍寶石,彷彿置身在一張藍色的水彩畫裡頭。鳳思也彷彿察覺了這好天氣,繃緊的臉漸漸放鬆下來,看著她鬆懈下來的臉,岑亮也漸漸平靜下來。
 

兩人望著海面,船駛過一片又一片的海面,經常許多不知名的小島,海風將兩人的頭髮吹成風,漸漸將那道無形的陌生感吹開,這時鳳思突然問:「為什麼海是藍色嗎?」
 

岑亮說:「陽光本來有七種顏色,各有其波長,當光線穿過海,海水吸收了各種顏色的波長,只有藍色能大部分穿越海面並反射出來,最後落入我們的眼內,它便是藍色了。所以並不是海是藍色,只是我們眼睛決定了它的是藍色。」

 
鳳思微笑,她知道岑亮總是很聰明,知道的東西總是很多,但現實生活上總是一副傻氣樣子。她想了想說:「岑亮,你真的是個很特別的人。」岑亮望著她,只是一貫地笑。
 

這一笑,兩人又彷彿回到以前打打鬧鬧的時候。

 
兩人下了船,走在南丫島的碼頭處,鳳思領著頭在前面說:「你跟著我走,十多分鐘就到了。」兩人穿過很多舊式的士多店、穿過主要大街的人潮、遇見過許多隻悠閒的花貓、最後到了一個偏僻的舊式荒廢了的石屋前,這裡沒有遊客沒有行人,寧靜得宛如進入深山的小鎮般。

 
「我們到了。」鳳思說。
 

岑亮保留習慣,望望天又望望地,但當他仰頭一望,只見滿天都是紅得發紫的花,怒放滿天,一朵比一朵滿,像是火焰燒了半邊天一樣,那種鮮艷奪目之美,讓人驚嘆。
 

岑亮看著這鮮艷的花,問道:「這是什麼花?」

 
鳳思說:「它叫鳳凰木,取名於『葉如飛凰之羽,花若丹鳳之冠』,在畢業的季節便會開花,花朵紅得似火焰,遠處看滿樹都是紅得似火焰一樣。」
 

鳳思找了一處石櫈,她拉一拉岑亮的衫袖,兩人安靜地坐下,細看地上,偶然幾朵鳳凰花落在地上,點綴了平平無奇石板地面,也讓整個地方更有季節的味道。


這種地方,或者很適合寫一首詩。

 
「你知道為什麼我叫鳳思嗎?」鳳思淡然地問,岑亮搖搖頭。
 

「當年我爸媽偷渡來香港,就住在南丫島這裡,當日我在這間石屋出生,根本沒有什麼接生婆,都是靠鄰居的幫助,我來順便出生,那是六月。當年我父母抱著我在石屋前,剛好看見滿天都是鳳凰花,於是便將我名字取了『鳳』字,喻意吉祥如意。」鳳思娓娓道來。

 
岑亮聽著她的身世,望望那間舊式的石屋,他不經然地想像在二十多年前,鳳思的父母在這裡交合,一顆突圍而出的精子進入了母親的神聖卵子,變成一顆受精卵,十月懷胎,最終在這裡出世,而那年的鳳凰花,又會是什麼樣子?
 

「我小時候就在這間石屋度過,你看,我就在這裡玩跳飛機。」鳳思拉著岑亮的手,在石屋前細看,那些粉筆的字跡當然早已褪色,但岑亮可以想像小時候的她,在這裡跳玩著的模樣。

 
岑亮拿著手機,慢慢地拍攝著眼前的一切,鳳思好奇問:「為什麼要拍下呢?」

 
岑亮正經地說:「一切舊事物,都有著它的故事,你不覺得,一些東西,可能是建築、花樹、店舖、街道,陪你經歷過某些歲月時間,都變得份外的保貴嗎?像現在,我聽了你的故事,便覺得眼前一切增添了一層時代的意義。」

 
鳳思淺笑說:「你拍的是時代的感覺。」岑亮只是笑。

 
岑亮隨處拾起一朵花,不經意地問:「那後來呢?」

 
鳳思踼一踼地上的樹葉,搶過岑亮手中的花朵說:「後來父母輪候到公屋便去了市區住,那間石屋賣了給一個鄰居,後來他也應該沒有打理,於是它便荒廢了。而我就正式變成了城市人了。」

 
鳳思將那朵花別在耳畔,那花的顏色與她的白晢的膚色很相襯,為她的肌膚添了一道紅潤之色。兩人站在鳳凰木底下,消磨了一整個下午的時光。兩人把玩著地上的石頭、碎花、落葉,又與一隻剛好經過的野貓說話,還試著環抱那一棵多年歷史的鳳凰木。
 

「你的手要再伸長多一點點。」鳳思的聲音在樹幹的一端傳來。

 
「好好好。」岑亮賣力伸長手臂,最後終於握到她的手。

 
就在兩雙手互相緊握的那一刻,誰也沒有動,只是彼此緊緊地握著,感受著那手心的溫柔。
 

誰都沒有說話,漫天的鳳凰花被風吹過,那天空的藍是如此的美麗,忘掉時間、忘掉煩囂的城、忘掉天地,只知道全個世界彷彿可以融化在這一刻的手心裡頭。

 
「為什麼你不問我這段日子,常常去了哪裡?特別是昨天,為什麼你都不問?」鳳思平淡地說。

 
「你想說自然會說。」岑亮在樹幹的另一端說。

 
又幾分鐘的無言無語,鳳思深呼吸了一口說:「其實一直以來,我都沒有跟你說,我有一個很重要的朋友,他是我前男友,我們戀愛了五年,半年前分了手。」

 
「我們分手初時,彼此都當對方消失了,沒有任何聯絡,這段時間剛好我認識了你。過了不多久,幾過月後,他生意陷入低潮,我出於朋友的角色,也有時常出去安慰他。」

 
「直至昨日清晨,即是我爽約的那天,我前男友找我,說他爸爸入了急症室,快要離開人間,於是叫我過去看他一眼。以前,他爸爸很照顧我,於是我趕過去了。他爸爸看了我一眼,在那天中午便離開。而他很傷心,他說他很需要我,很想跟我復合。」

 
岑亮聽到這裡內心一震,手掌握緊著鳳思的手,同時也知道陳輝在酒吧所見是什麼一回事,他渴望她拒絕前男友的要求,他渴望這一切還未曾開始,他雖然錯過今次,但他會好好把握之後的日子…

 
鳳思接下來都沒有說話,只是在一片靜謐之中,默默地將雙手鬆掉,然後岑亮聽見她的聲音從樹幹一端傳來,那聲音似乎很不真實,卻真真切切地跑進了他的耳朵之中。

 
「對不起。」岑亮知道這語中意思,他也將雙手垂下,從那一秒鐘開始,他內心有了一道裂痕。

 
那天是怎樣結束,兩人是怎樣回去,中途遇見了什麼,他再也記不起,回憶像是被挖了空一樣,只剩下一片蒼白。但他記得,回程時,他回頭望了一眼鳳凰木,那鮮艷的花朵初看似火焰,後來知道,那其實是鮮血的顏色。

 

bottom of page